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镇上的羔羊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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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永丰镇上有两座教堂。一座在镇的东面,一座在镇的西面。镇东面的教堂大一点,开车经过时远远就能看到红色屋顶上的十字架。它的窗子也很欧式,本地盖房子没有这种样式的窗户。它的窗子是拱形的,蓝色的玻璃。屋内有十几排木头的长椅子,这是供星期天做礼拜用的。教堂的门很高,做礼拜的时候,麻雀从外面飞进来,大家的注意力就不太集中。牧师王守礼正在解释《圣经》中的传道书,他念道:“哭泣有时,欢笑有时;哀恸有时,舞蹈有时”。他看麻雀飞过来,不禁咕哝一句:“飞出去也有时。”大家都放松下来,有“嗡嗡”的说话声音。王守礼拿眼睛盯着麻雀,麻雀在里面转了一圈又飞了出去。他清了清嗓子,喝口水,继续讲道。
  在教堂后面是王牧师住的地方,三间平房外加一个浴室。这个浴室很大,里面可以排着队站上十几个人。每年夏天的时候,王牧师会在这里给新的“羔羊”受洗。王牧师对着新人祷告一遍,然后把他全身浸入水中,然后立刻扶他起来。这个受洗的人全身湿淋淋的,站起来,王牧师说:“哎——傻站着干吗?到隔壁屋子换了衣服呀。”等全部洗了之后,王牧师就要给每个人讲道,他说:“从此以后你们就是一个新人了,要注意你们的言行举止,要配得上羔羊的样子。张国林你不要老跟你老婆打架,你把她打坏了以后谁来管孩子,谁来照顾你父母呀?她脾气不好,嘴碎你就让着一点她,说你两句还能掉了肉了?”仪式结束以后,王牧师送给每人一件小礼物,一个镀银的小十字架。他说:“这个不是让你们戴在身上,是让你们戴在心里。心里常常想着主的恩典,知道不知道?”
  镇西边的教堂就透着寒酸,四间普普通通的大瓦房。门上拿水泥塑了十字架。牧师是王成校,他在镇上开了一个电器维修部。星期天客串一下牧师,很多人说他讲道不专业。专业是什么样子的?不知道。最起码没有王守礼讲的好,王守礼讲“客西马尼园”圣子受难的前夜,听得人眼泪都哗哗的。明明知道犹大要害他,还客客气气替门徒都洗了脚。这放在凡人谁能做得到?不掐死他才怪呢!王成校不讲道的时候,都是坐在临街的那间门面里修东西。乡下人到镇上来买个电视天线,他们叫“买口锅”。买了“锅”以后放在电动三轮车上拉走。王成校站在门口跟他说:“这几天比较忙,要等收完麦子才能帮你装。你可有日子没来参加礼拜了。虽说受了洗,不参加礼拜可不行。上次张国翠说你到西边去做礼拜了。”“你听谁说的?”“你别管我听谁说的,你去了没有?”“哦……那次我跟村里张得禄一道来,他拉我去的我就跟着去了。下回不还是上你这儿来吗?”“那你可有日子没来了。”“最近不是忙着收麦子吗?等收了麦子一准来。”“那你可记住了,你这个不是对我说的,是对神的承诺。”王成校脸上很严肃。这个乡下人把三轮车调过头对王成校说:“走啦!你可记着给我装锅啊,不然收不到台。尽是雪花点子。”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他转过脸看见张国林老婆站在一边,他问道:“买点什么?”
  王成校的电器维修部不仅修东西也卖东西,他卖电鱼器、大功率探照灯、电饭锅、插座、热得快、电子灭蚊器。张国林老婆余艳芳说:“我什么都不买,我问你一个事情。我能信教吗?”“当然能信。”“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洗一下,我听人家说信教都要洗一下。”王成校沉吟片刻说:“那要看你信心怎么样?你先跟着我们学学,如果我看你行就帮你受洗。”“那我什么时候来?”“星期天下午吧,上午我生意忙不得空。”王成校感到好奇,他就问余艳芳说:“你怎么不跟你家国林一块到东头去做礼拜?”“我烦他,见到他就来气。还叫我跟他坐一块!”
  星期天下午余艳芳把家里收拾完了。抓了一把玉米把鸡喂了,屋里屋外看看实在没什么事了。她换了衣服到街西边的教堂去。余艳芳有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。都在县里上高中,住校。平常不大回来。她跟张国林是换亲的,她嫁给张国林。张国林妹妹嫁给余艳芳的哥哥。大家都省下一笔彩礼钱。感情嘛,说好不好,说坏也坏不到哪里去。张国林脾气暴,一吵架就好动手,打得余艳芳“妈妈”、“老娘”地叫。余艳芳也泼,站在街上把裤子卷起来让人家看她的伤。起初隔壁邻居还劝,最后习以为常了。看看实在不成样子,才冲进去把两个人拉开。张国林气哄哄地说:“忙一天回来,家里冰锅冷灶的。她一天到晚在家唱,唱你妈个逼,你那么能唱怎么不当个歌星去?”隔壁劝架的人出来也数说余艳芳的不是:“一个女人家,不做家务。外务倒不少,国林跑一天车回来,一口热饭都吃不到,真是!”说的人摇摇头。
  张国林在镇上跑小客车,一天三趟县里往返。中午饭有时在县里吃,有时在镇上吃。在镇上的时候,余艳芳做好给送过去。打完架好几天,余艳芳拎着饭盒去送饭,张国林从车窗里把手伸出来接过饭盒,揭开盖一看说:“有鸡腿?”“你打我有功,奖励你的。”张国林不吱声,他埋头吃起来。余艳芳上了车,从后座找出一个扫把,把车上的果皮、鞋底带上来的泥土和蔗渣扫到一堆。这时张国林翻她一眼说:“人家在吃饭呢,做事不带眼睛?”余艳芳把扫把扔下来昂着头说:“又想找打架是不是?”张国林说:“吃好了,饭盒带回去了。我怕你行不行?”然后他拍着车门说:“上车就走啊!快上!快上!”余艳芳从发动机盖上把饭盒拿过来,然后一扭身下了车。
  下午的阳光有点刺眼,从乡下到镇上来做礼拜的人成群结队地走着。余艳芳看她们用布包着一本小黑书,上面烫金印着两个字“圣经”。中间有个熟人,她看余艳芳一眼说:“给国林送饭啊?”“哎,你们跑教会呀?”“哎,前一阵子忙没顾得上。刚把地里活干完了,我们村里的几个人约了听王牧师讲道。王牧师讲得好,有时都把我听哭了。我哭过一场嘛,心里都清亮多了。你要是有空也跟我们一块谈谈,有益处。我不骗你。你家国林也去,你们俩一块多好!”“就是因为他在那里,我才不去呢。”
  余艳芳到了街西面的教堂,王成校已经解完了一段经。他看了一眼余艳芳,示意她随便坐。街西面的教堂盖在原来老教堂的遗址上,据说以前在这里传道的是一个美国人修女,收养附近没人要的孩子。镇上张富根的奶奶就是在教堂长大的,认得英文。解放后这个修女回国了,镇上把拆教堂的砖瓦盖了一个小学校和卫生所。王成校讲经实在讲得不好,他只是照着书念。解经的时候零碎话又太多,什么“这个、那个、嗯、主也是这个意思、啊、也许、或者说”,他说到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时候,就合上书说:“我们来唱!赞美主的恩典吧。王大妈你起个头——”王大妈站起来就唱:“主啊,我赞美你,因为你拣选了我。在这茫茫的人海中,是你把我找寻……”王大妈跑调跑得厉害,哏哏悠悠的。余艳芳听了想笑,她用手捂着嘴。大概讲经把王成校累着了,他下午坐在椅子上好像若有所思。
  大家就一支连着一支唱下去。都唱得很投入,眼里泛着泪光。慢慢的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升起来,像水面上飞着的白鸟。像一根升上天空的线,有一个无形的手拽着这个线头,然后越提越高。后来大家都不唱了,侧过脸看余艳芳。余艳芳不好意思,她说:“我唱错了?”大家纷纷说:“你唱得太好了,你以后领我们大家唱吧!”王大妈也过来说:“艳芳啊,没想到你嗓子这么好,顶得上一个歌唱家。你以后没事的时候就来这里领我们唱。”傍晚的时候结束了礼拜,王成校把余艳芳喊住:“艳芳你等会走,我这里有个圣歌集子,上面有简谱。你认得简谱吗?”“咦,我怎么不识简谱?我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可喜欢唱歌了。好多歌都是照着简谱唱会的。”“这里还有几张光盘,声调上你跟着光盘练练。你的天赋太好了,以后就你领着大家唱吧!”
  西边教堂因为得着个余艳芳,人越来越多了,信教的人都在传扬说她唱得好,人听了心里澄明得跟清水一样,连一丝渣滓也没有。东边教堂里的人遇到张国林就问他:“你老婆现在可厉害了!县里都来人听她唱歌,你怎么不跟她一起过去?”张国林翻了那个人一眼说:“唱得好能当饭吃?”“你别不服气,人家说不定现在比你开小中巴挣钱多。好多教堂都开车来接她去唱,听说都给钱。”张国林摇摇头,指指王守礼说:“听解经,别说话了!”
  晚上张国林回家,他看到余艳芳正在对着CD机小声哼哼,他拿胳膊撞她一下说:“哎!我听人家说你唱圣歌还收人家钱,有这个事没有?”“有啊!又不是我要的,是人家给的劳务费。”“这样不好吧,你是上帝的羔羊。羔羊反倒收主人的钱,说到哪里也说不过去吧?”余艳芳摆了摆手说:“我懒得跟你说,这个是我凭本事挣的。*圩那个教堂只有七八个人了,后来他们请我去一唱,现在人气上来了。一到星期天有四、五百人。我又不白收人家钱,我还教他们怎么吐气、怎么用嗓子。像你们那样老说老说的,现在不行了,*圩那边人多了,供奉也多。这个是我应得的。哎,我有个想法。我想买架电子琴,找个老师跟着学学。以后你买个小皮卡,我们俩专门跑县里各个教堂教人家唱圣歌,不比你开小客车强?”“切,我才不跟你去骗钱呢,下地狱。”“好——好——我俩不讲,等会又要吵起来。你上天堂去吧!”“你什么意思?”“没什么意思,学琴的事情我可跟你说过了。学费我自己交,琴我自己买。”
  第二天余艳芳早上起来就上县里去了。张国林在小中巴那里看到她,问她到哪里去?她说给两个孩子送菜。张国林说:“我在这里等上人,等人上满了再走。你坐二老表的车子吧。”二老表长得像潘长江,个子不高,眼睛一笑就没了。他看余艳芳上车就跟她开玩笑说:“我听人家说你现在唱歌都挣钱了,可有这回事?我要是国林就在家享福了。”余艳芳看看他说:“你人都满了还不走,等一会国林来又要跟你吵。”二老表把半个包子一下子塞到嘴里,把两只油手在裤子上抹了几把。呜里呜噜说:“走——走,都坐好了!”他发动车子一下子蹿了出去,车上人都差点被晃倒,都说:“二老表,你老婆跟人跑啦?咋跑这么猛?”二老表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,一边说:“到*圩的车子拉着一车子跑教会的人,据说都是你把他们引来的。”“你听谁说的?”“上次王大妈坐我车子说的。老人家讲你不知道唱得有多好,人听了,五脏六腑都熨得服服帖帖的。”“你又没有听过?”“下次我到西边去听你唱,国林福气好哦,娶个老婆又漂亮,唱歌还能挣钱……”他好像是在跟余艳芳说,又像在自言自语。余艳芳用眼睛看向窗外迅速倒退的行道树,心里有一点得意。
  余艳芳在县二中门口,把在家烧好的肉丁酱和雪菜肉丝交给传达室的人,然后就急急忙忙找琴行去了。琴行的人看看她问道:“你给小孩买的?”“我自己弹。”“以前学没学过?要不要给你介绍个老师?”余艳芳花了二千多元买了一个电子琴。她背着电子琴在街上找教的人,后来看到一家叫“星海”的电子琴培训学校,就进去问,说是一学期要一千五百元。余艳芳跟他们还到一千二,她说自己半个月才能来一次。你们有什么书先给我一本,我自己在家先练着。不懂的,等上城再来问老师。下午她回家照着书练起来,国林收了车回家听到乐器声。他进了屋看到余艳芳坐在那里对着书练指法。他问:“你还真去买了?”“买了,这个东西也不难。早知道就不交那个学费了,吃亏了。”“你晚饭烧了没有?”“没有,桌子上有五十块钱。你拿去斩点卤菜,电饭锅我热的有饭。”张国林看看她,想发火又发不起来,摇摇头出去了。
  到了腊月的时候余艳芳就会弹了,外面请她的人都要排队。连邻县教堂做大的活动时,没有余艳芳领唱就不算隆重。县里的三自爱国会也请她去,专门派了轿车来接她。还有人专门把她的琴背着。镇西边教堂一到做礼拜的时候,都是人山人海,卖甘蔗的、卖油香、萝卜丝饼的、摆地摊的都来了。余艳芳戴着墨镜从远处过来,人群中就窃窃私语说:“看——这个就是余艳芳,是不是像大明星!”王成校解经还是那样啰嗦。他越啰嗦,后面余艳芳的唱歌就越吸引人。大家一起放声高歌,简直像把屋瓦要冲开似的。唱到凄惋的时候,大家互相拉着手,眼泪哗哗的往下流,有些老婆子甚至捶胸顿足。喝完了歌她出门,前面都要有好几个人帮她把人分开才走得出去。国林现在也不敢冲她瞪眼睛了,反倒是余艳芳觉得他处处不顺眼。有一回两个人闹着要离婚,王成校去劝。王成校啰嗦嗦半天,就是重复一句话:“要做一只谦卑羔羊,然后才能、也许、或者、然而——”
  就这样闹了两三年以后终于离了婚。现在余艳芳带着孩子在省城里住,镇上的人说她唱歌赚了不少钱。镇上东西两座教堂都没有什么人了,年轻人都到城里去了。王成校死了之后西边的教堂就关门了。现在每个礼拜日只有王成礼还对着下面稀稀拉拉十几个人解经,这些来听解经的人老了就容易犯困。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,口水拖得多长的。到了要唱的时候,大家伙就跟着哼起来。风行水上写东西的地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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